“昨日晚间六时,一小轿车与一货车发生相撞事故,致使一男子当场身亡。据获悉,男子名为张庆,就读于……”
“嗯?”
靠在沙发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新闻播报的朱黎,在听到张庆的名字后,疑惑地睁眼。
张庆,这个人她当然有所耳闻,甚至还曾经密切地注意过他。
他虽然只是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,但同时还是《庆余年》的作者。
《庆余年》中包括陈萍萍的所有角色,都被他所主宰。
只不过,张庆不知道这些。他不知道“执笔者”是什么,也不知道他笔下的角色生活在低维世界。
但是,他身为作者,却是唯一能完全任意左右《庆余年》故事与人物走向的人。
如今他意外去世了,日后李瑶兮的行动可能就失去了一项重要的原著———即使朱黎没想过要给她女儿这么大一个金手指当援助。
朱黎叹了口气,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。
“约瑟夫,你还在美国么?”
她沉默一会,继续道:“对,我有事。”
朱黎是典型的执行派。挂断电话后,她就买好了机票,并且在两天之后登上了飞往加州的航班。
“哦,天呐!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,朱!”
在接机处,一位戴着墨镜的美国男人就夸张地说。
他张开双臂,想要给朱黎一个热情的拥抱。
但朱黎嫌弃地躲开了,显然她更愿意和对方保持距离。
“约瑟夫,我没心情和你……亲热。”
约瑟夫看起来很扫兴。
“这么多年了,你还是如此冷冰冰的,”他沮丧道。“难道我真的无法做到温暖你的心吗?”
约瑟夫是很经典的美式中年男。他与朱黎同龄,身材魁梧,蓝色的眼瞳里总是含着狡黠而风趣的笑。
作为大龄单身汉,约瑟夫穿衣打扮都很随便,今天也是随便穿了T恤和短裤,趿拉着凉鞋就来了。
当然,不是他不尊重朱黎,而是他平常永远是这身装扮。因为他是钓鱼和野营爱好者,经常要在丛林里穿梭和爬来爬去,所以更喜欢和习惯简单宽松的衣服。
上述这些都不重要。约瑟夫最重要也是最隐秘的身份,就是“执笔者”。
是的,约瑟夫的职业是小说家。只不过他经常性摸鱼和拖更,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浪。
用他的话说,朱黎就是“野玫瑰般的冰冷美人”,他永远撩不动的那种。
朱黎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一般般,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他。
她仅是不太喜欢对方那些根本不好笑的玩笑、不合时宜的咋咋呼呼还有真假参半的土味情话。
约瑟夫还在陶醉地絮絮叨叨。
“啊,朱,我就知道你的心里有我,不然怎么会不远万里,来到大洋彼岸与我相会?”
朱黎:……
她想让这个自恋男滚出地球。
“我甚至为你学会了中国话,你不感动吗,朱?”
朱黎忍无可忍。
约瑟夫突然一秒回归严肃。
“朱,有一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久。”
他看着朱黎的眼睛,问道:“如果在二十年前我就和你求婚,你会答应么?”
朱黎登时冷下脸,转身作势要走。
这美国佬,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脸。
约瑟夫年轻时可是一位玩世不恭、风流成性的情场高手。朱黎相信,他早就把这番花言巧语对无数名漂亮姑娘讲过。
后来他渐渐到了中年,又有了自己的写作事业,才逐渐收了心,把兴趣转到亲近大自然上。
约瑟夫重重咳嗽两声。
“好吧,朱……言归正传,你找我干什么?”
“找地方慢慢聊,”朱黎决定道,“还有,你能不能不要老用姓氏称呼我?很奇怪。”
约瑟夫似乎很受挫。
“哦,那不如我喊你的英文名字Monica?”
朱黎:“更奇怪。”
约瑟夫委屈了:“那喊什么?”
朱黎权衡了一下,觉得还是前者比较正常。
“那你还是称姓氏吧。”她妥协道。
二人选择了一家街边的小咖啡店坐下。
“卡布奇诺?玛奇朵?拿铁?”约瑟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,问道。“不用担心账单,我会付钱的。”
朱黎怀疑地看了他一会。
“焦糖玛奇朵。”最终,她选择道。
于是约瑟夫要了两杯焦糖玛奇朵。
“古德温女士的事,你应该知道。”朱黎叹了口气,低声开口。
约瑟夫脸上不正经的笑意也收敛了,取而代之的是悲伤。
“哦,是啊……报纸都刊登了。伊芙.古德温,了不起的英国侦探小说家,太可惜了……八十三岁高龄,死于心脏病发作。”
“五个人里,只剩了咱们三个,”朱黎颇显黯然。“我记得那个瑞典的小伙子去年刚走。”
“是啊,他才三十岁。”约瑟夫感叹道。“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话,叫人固有一死嘛!就算我们执笔者在低维度世界是神又怎么样?在这个混蛋世界,还不是早晚嗝屁!”
咖啡被端来了。
“来,敬古德温女士。”约瑟夫主动举杯。
朱黎沉默地拿起杯子,和他碰了一小下。
约瑟夫喝咖啡,就像喝酒一样豪爽和痛快。
他擦了擦嘴,问道:“朱,你这次来美国,应该不只是为了和我一吐哀思的吧?”
“说到死亡……张庆也死了,”朱黎说出了一个对他们来说很关键的信息。“是车祸。”
“张庆?”约瑟夫的眼睛瞪大,“朱,我明白你并非善类,但你不能搞谋杀!”
“谁谋杀了?你是不是悬疑电影看多了?”朱黎想不到他的脑回路能如此清奇。
约瑟夫尴尬地摸了摸下巴,为自己不过脑子的话感到懊恼不已。
“你女儿还没发现莫比乌斯系统吧?”
“暂时没有,但瞒不了太久了。”朱黎轻啜咖啡,叹道。“张庆死了,我……也没有办法直接打破它。”
“你不是不想打破它么?”约瑟夫挤挤眼,道。“可别忘了咱们的规则啊,朱!”
“执笔者”是不受规则限制的,除了像强行书写其他世界剧情之外,几乎无所不能,宛若神明。
可是在他们内部,却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,也是唯一一条规则。
这条规则,是无数代“执笔者”亲身实践之后,共同总结出来的。只有遵守规则,才能保证他们的力量只增不减。
这唯一的一条规则就是,执笔者禁止对角色产生感情。
像李瑶兮这样怀有悲悯之心、把角色当人而非蝼蚁的,则成不了“执笔者”。
这个现象很奇怪,可偏生有些事真的如此奇怪。
执笔者一旦对角色产生感情,再创造故事时,就会被这种感情所带来的感性所左右,导致无法写出出色的作品。
执笔者约等于神明。神明,怎么可以有感情呢?
割不断七情六欲,便永不能成神。
朱黎和其他“执笔者”相同,都对这规则深表赞同。
角色究竟是什么?角色是一个个冰冷的墨色字符,是被锁在匣子里不见天日的提线木偶,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工具,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牺牲品。
角色的一举一动,从来不由己。早在诞生之前,他们这辈子说出的每一句话、做出的每一个动作,都是“神明”的安排,只不过他们不知情罢了。
归根结底,他们从未被“执笔者”们当成过鲜活的人,而只是一脚就能踩死的蝼蚁。
蝼蚁此生都活在匣子里,就天真地以为,世界只有匣子这么大,也只有匣子这么黑。
如果不是李瑶兮,陈萍萍本是世上万亿只蝼蚁中的一只。终其一生,也见不到阳光。
但李瑶兮来了,那个来自高维度、娇纵活泼、用情至深的小姑娘李瑶兮,那个“执笔者”的女儿李瑶兮,来了。
她已经将那个匣子掀开了细细一条缝,又如太阳一般,让一束温柔而灿烂的光洒入。
朱黎心里一直是有愧于李瑶兮的,只不过这份愧疚从来都不曾流露于表面。
作为母亲,爱孩子是人之常情。但是“执笔者”的身份,注定了她不能与李瑶兮站在同一立场。至少,她不能在明面上支持自己的女儿太多。
“话说回来,你女儿和你一点也不像。”约瑟夫摇头道。“我见过她一次,记得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