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启禀陛下,巫马太师求见。”小内监嗓音柔细,伴着窗外鸟叫,一左一右跌进吴煜耳朵里。
南夏帝却像什么都没听见,兀自把玩着一对银镯子。
那镯子看上去很小,细细的,搁在掌心正中位置。
依尺寸,即便再苗条的少女,也不可能戴进去。
那是双孩子的手镯。
“陛下,巫马太师到了。”贴身内监重复一遍,动静不大,刚刚够吴煜回神。
“哦……”南夏帝把镯子揣回袖里,眨巴了两下眼睛。
像是在确认,自己如今正身处何地。
“请太师书房稍待,朕随后就到。”他安排着,几乎听不出异常。
“是。”小内监叩头领命,倒退着出了屋子,脚步才加起紧来。
吴煜立起身,朝院子里望过几眼。
转头问道:“前儿新制的风车跟木马,给宸儿送过去了吗?”
“回陛下,已快马供至公主陵前了。”内监语调沉了些。
孩童夭亡这件事,无论经历多少次,总是很难教人习惯。
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……”吴煜点头,轻声如梦呓。
“今日是宸儿五七,宫里各项都准备好了吗?”
“都备好了,请陛下放心。”内监总管回答飞快。
见对方没有挪步的意思,便跟在一旁继续等。
空了会子,南夏帝又问:“皇后和太子那儿,怎么样了?”
老内监思虑周详、用词得当。
欠一欠身道:“太子爷由娘娘看顾,自然一切都好。只一到天晚,还是闹着要找公主,娘娘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。”
“好了,朕知道了!”吴煜摆手打断他的话,拳头攥紧在半空。
“你去传话,就说朕今晚去皇后宫中用膳,太子从旁相陪。”
“是,奴才这就去。”内监总管步子快起来,差点儿失了仪态。
为尽早把话儿带到,哪怕回头要领几十板子,他也心甘情愿。
自打公主去后,娘娘就一直躲着陛下。
整日里不是抱着旧时衣物落泪,便是守着公主生前床榻发呆。
陛下体谅娘娘丧女之痛,又感念其一番苦心,只得狠下心肠、两不相见。
值此江山动荡、社稷飘摇之际,身为一国之君却频频流连后宫。
传扬出去岂非落人口实、与人把柄。
这般道理,娘娘看得明白,陛下更是洞若观火。
只可惜一双有情人,偏巧生在帝王家,当真可感可哀。
吴煜转进书房时,巫马良雨已然等候许久。
许是郁结沉重坠慢了脚步,又许是连月操劳消磨了神智。
南夏帝这回,没能赶上对方行礼参拜的速度。
他双臂僵在身前,眼睁睁看着巫马跪地叩头。
像极了一截老树,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。
“太师快快请起!”不情不愿受下三拜。
吴煜当即使手扶住巫马,生生托起那副年迈身躯。
太师他,真的老了……
念头闪过脑海,久久盘旋、挥之不去,是从未有过得清晰明了。
巫马抬头刚想说些什么,却被吴煜率先挡下。
关切道:“老师,家里还好吗?”
见对方默然颔首,南夏帝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。
好在老人语气慈蔼,将手搭在吴煜胳膊上道:“有劳陛下惦记,一切都好……”
“唯老妻一心挂念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,时常唠叨些许……”
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,吴煜眉眼瞬间就被点亮了。
攥着巫马的手,不觉又加了三分力。
欣然提议道:“老师若方便,朕明日便宣旨接师母入宫,陪伴澄儿跟据儿!如此一来,两下里也好有个照应!”
老人实在不忍拒绝,思量片刻应允道:“陛下仁厚,臣替拙荆谢主隆恩!”
一面说,一面又要下拜。
“老师,正事要紧!”此番吴煜使出全力,说什么也不许他拜了。
眼看拗其不过,巫马只好依了对方。
新茶落桌、芳香满室,巫马良雨却没什么心情品尝。
急匆匆掏出封信道:“徐铭石、邱子荣等处,有消息了!”
“哦?怎么说?”吴煜显然被勾起了兴致。
胳膊担在卓沿上,身子不由往前倾着。
巫马赶忙奏禀:“说是折子已经写好,不日便可呈奏!想来下回必有准信儿!”
吴煜难得挤出半个笑,用手轻轻拍着大腿。
“若能以通敌叛国的罪名,逼迫中州临阵换将,太师真堪厥功至伟!”
接着南夏帝垂下头,轻轻叹了句:“只可怜孟将军与洪大人,冰心一片、英名一世,也要搅进这趟浑水里来……”
巫马良雨捋捋胡须,不置可否道:“临阵换将虽无速胜之机,却能最大限度动摇军心。”
“深入生地、远离家乡,即使再训练有素的士兵,也会生出恐惧之心、思乡之情。”
他将手盖在茶杯上,似握非握、似拿非拿。
进一步分析着态势:“这种时候,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,都有可能激发震荡,叫他们应接不暇。”
“而我们只要找到并撕开那道口子,便可倚仗地域优势,一举转败为胜。”
吴煜听着,眼神里渐渐绽出光彩来。
他语调激动,一拍桌道:“太师所言极是!却不知能否赶在,青羽迎战之前?”
巫马良雨思索少顷,摇摇头说:“按日子算来是赶不上了,青羽必须设法挡住中州大军。”
“不瞒老师说,正是这一节难办。”南夏帝面露愁容。
那好不容易聚起的光,也随之黯淡下来。
“储将军上的奏疏,老师一定看过了——青羽军屯兵苍兰城外,且不许各地增派支援。”
“以不满万众之兵,交对面气盛之敌,怕是不妥啊。”
巫马松开摁在茶杯上的手,端起盏徐徐抿了几口。
轻笑一声道:“呵呵呵,陛下原是为此烦忧。但依老臣所见,这事儿倒有几分可行。”
“哦?”吴煜皱皱眉,伸手让说:“老师有何高见,不妨直言!”
堂下太师略微舒缓气息,执手行道:“储将军此番安置,正是受了邑梁的教训!”
“孟将军麾下那班豹突亲随,何等英雄本色、男儿胆气?尚且挡不住后方冲撞奔逃,活活败死在自己人手里!”
巫马良雨很想表现得轻松点儿,然而一涉及到人命,他还是变了脸色。
略略将头偏过,才继续说:“青羽军以少敌多固然凶险,却是个能发挥其最大战斗力的法子!况且此战,并不需要青羽真的获胜……”
嗓音被刻意压低,如同某种秘密的信号。
吴煜坐直身子,等待对方将心里话和盘托出。
“只要能拖住大军一两日,朝廷便可派人放出风声,说中州军力有不逮,已到强弩之末。”
“而后就近集结兵士出战,再许以高官厚禄、千金之诺,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困局或可解矣。”
南夏帝端书案正中,一遍遍回想着巫马良雨适才所言。
不得不承认,的确是当下唯一可用的办法。
“老师果然高论!”吴煜仍旧锁着额头。
是的,他并未放下心来,亦并未将此计照单全收。
沉默着思量半晌,南夏帝抬起双眸道:“只是像兴泰守兵,杀良冒功这般丧尽天良的事,绝不能再有了……”
老太师读出了,吴煜话中的愤怒与无奈。
他支着小桌站起来,腿脚又碎又慢。
拱下去的身子,像是怎么也直不过来那样,始终弯着条弧线。
“老臣此行,第二件便是为了这个……”巫马良雨撩起官袍。
颤巍巍朝上拜道:“臣请旨督战卢荫,还望陛下允准!”
“这……”吴煜显然慌了神。
距离上次驳回对方请求,恰好也隔了三十五天。
这一个多月间,吴煜先后失去了亲生女儿、良将忠臣,以及数不清的城池和土地。
如今太师再一次请命,他没有了拒绝理由。
但他真的不想——不想亲手,送恩师踏入险境。
“朝廷重臣亲赴卢荫,一则坐镇后方,必能提振士气、振奋军心!更能从根儿上杜绝草菅人命、杀良冒功之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