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弟子领罚。”
顺成长老平日里不爱说话,此时却陪他多待了一会,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长空的影子。想当年净影没做掌门前,师父们还在,四人练功闯荡,甚是悠闲,可惜啊,杀出一个白厌,那样日子已恍如隔世。
见同其尘默诵心经,顺成长老轻声留下一句,“碎玉之事,当年已死伤无数,不容小觑,眼下容不得半点差错。”
房间内寂静无声。
任卷舒小声道:“走吧,去找萧老爷他们。”
燕辞归点头应下,跟上她的步子,默默叹了口气。
任卷舒道:“还以为你会跟同其尘一起跪地追问。”
“我?”燕辞归笑道,“哈!人跟人都不一样嘛,师父有一句话说得对,我这人没心没肺,看得开。这事呢,要我说,时也,命也。”
任卷舒道:“你怎么不劝解他。”
燕辞归道:“害!人跟人都不一样嘛。我说的又不一定对,有些想法呢,只是角度不同,难分对错。”
任卷舒笑道:“哎?你别说,要是那天净影不做掌门了,你该顶上去。我觉得啊,掌门这个位置,你比同其尘适合。”
燕辞归连忙拒绝,“卷儿姐,你可别害我啊。什么掌门之位,我可不想。云游四方才是正事,做掌门很累的,处理的事情又杂又多,心累身累。我不行的,干不了一点。还是交给我的好师兄吧。”
任卷舒笑道:“得,人各有志嘛,理解。”
雪芽牵着灵久往回走,正巧与两人撞上。
灵久哭得两眼红肿,蔫了不少,虽然被雪芽哄了半天,心里还是难以接受。见到两人后,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,“没有其他办法吗?”
任卷舒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,“生老病死是自然。你想,他们在结界中待了七八十年,按正常寿命来说,也已经走到尽头。这样会不会好受些?”
灵久扑到她身上,“可是我的血很毒,我不想……”
任卷舒将她抱起来,说是抱,更像是扛在肩上,“如果他们想转入轮回,你就当出手相助。要不然被困在石像里,很难受的。”
灵久没有说话,稍微点了点头,环住她的肩颈,埋了进去。
说之前,任卷舒也想过他们听到后的反应,想过很多种,毕竟,这不是个轻松的话题。
惊慌,无措,一时反应不过来等等,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内。当然,也有她没敢想的,灵山一族坦然接受了,甚至还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笑容。
一群人口中少有不甘,多的是大义。
他们也有放心不下的东西——医术和药草。害怕多年来的心血无人传扬,白白荒废。本想劳烦任卷舒几人带走一众医书药草,传扬出去。没曾想灵久修的药道,让他们捞了个关门弟子。
灵久被众人按着灌输知识,也顾不上难受,有模有样地学,下了真功夫,莽着势必要学好的劲。
萧老爷问道:“任姑娘,我们还有几天时间?”
任卷舒摇头,“不急,你们交代好。”
萧老爷点头道谢。几人为他们做了太多,此时无以为报,有些小事更是难以启齿。
他犹犹豫豫的,几番羞于开口,最后还是说了,“我们救回来的那些动物,身上有残,放回森林里,恐怕难以生存。相处时间不短,都有些感情。你们要是有办法,也帮帮它们,没有的话,就当我没说。”
“放心吧,能做的,我们定会竭尽全力。”
灵久被众人簇拥,任卷舒三人就在一旁闲听,偶尔扯上两句。如今没事干,全当涨涨见识了。
虽然一时间发了狠,也没到要熬死自己的程度,亥时过后,便各自回去休息了。
几人走到住处,才想起同其尘。说是跪两个时辰,这都有七八个时辰了,也没见到人影,还跪着呢?
燕辞归自告奋勇,看望同其尘这活,他一口揽下。她们便安心回房间休息。
不过一刻钟,任卷舒刚洗漱完,还没等挨到床上,催命般的敲门声便响起来。
没有金刚钻,硬揽瓷器活的人回来了。
任卷舒一把拉开门,先是一声哀叹入耳,随后便听燕辞归道:“同其尘傻了,我劝不动。你开开金口去说他两句,还跪着呢,实在不行,骂两句也成。”
任卷舒道:“傻了?他也没精过啊。行了,你回去吧,能跪七八个时辰,有点东西,我去看看。”
……不让跟去。
两人说话,他跟去听墙角,确实不妥。燕辞归也懒得再去,毕竟他这倔驴师兄,没人劝得动,暂且让卷儿姐试一把。他转身回房间时,又添了句,“实在劝不动就算了,等他自己钻破牛角尖,就出来了。”
“知道。”
任卷舒推开房门,同其尘还跪在原地,一动未动,身板挺得倍儿直。烛台上只燃着一颗蜡烛,应该是燕辞归点的。那点不起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,生出几分落寞。
任卷舒转到他面前,低头瞧着,随意道:“同其尘,你不识数啊。早过两个时辰了,自罚呢?”
眼下之人没有一点动静,似要完全忽视她。
任卷舒蹲下身,与他面对面看着,只不过同其尘是闭着眼,没看她。她默默看了会,伸出手指放到他鼻子下面,探探鼻息。
没想到,一不小心碰到了他。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,同其尘猛地睁开眼睛,慌乱地与她对视一眼,又看向她伸出的手指,才定住神。
任卷舒倒被他的反应下一跳,缓了缓才开口,“还有气啊,还寻思能直接埋了呢。”
同其尘垂下眼,不语。
任卷舒玩笑道:“你这样朝我跪着,也不是个事啊,快快平身吧。”
同其尘依旧不语,跟块木头一样。
任卷舒盘腿坐下来,也不说话。非要看看这木头疙瘩想干什么。
半晌,这陈年老木终于开了口,“你该回去了。”
“你才该回去了,”任卷舒撑着脸看他,懒散道,“你怎么不回去?”
同其尘垂眸道:“我要思过。”
“不是说思过两个时辰吗?”
“不够。”
“……”头一回见到给自己加罚的,真是活久见了。
任卷舒歪头看他,可能是跪了一天的缘故,脸上没什么血色,嘴唇也有些发白。真是搞不懂,她问道:“你给自己定了多大的罪,跪几个时辰才合适。”
同其尘沉默半晌才道:“我的道修歪了,大罪。”
任卷舒蹙眉,哪歪了?他要是修道修歪了,那她?她岂不是斗折蛇行。
她摸了摸额头,无奈道:“放心吧,没歪,正着呢,修一条通天大道,一举飞升成仙。”
“歪了。”
两人沉默着,任卷舒看他,心里暗叹。净影这个老家伙,自己的徒弟说完就晾在这,半点不管了。这么大口锅甩给她,到底谁是他师父啊。
任卷舒越看他,眉头拧得越紧,最后拿出了哄灵久时的语气,“你觉得自己不该有感情,不该有思想?”
“因为灵山一族好,你舍不得,生出了想要护住他们的念头,就错了?”
“安德城一众,你确实不喜,有这个想法,错了?”
“你知道还有一线生机,想要尝试,错了?”
“因为想法不同,与师父反驳了两句,错了?差点忘了了,还有,你是长留山的大弟子,此番没做好表率,错了?”
同其尘没说话,默认下他这些罪行。
任卷舒都说出来,不只为何,心口有些发堵发酸,全都怪这个木头疙瘩。
“你是一个人。不是长留山的规矩示范,更不是书上的礼仪道德,你是一个人。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,这没有错。其实人神鬼都有,神要断情绝欲,其实这个‘断’字,说的应是克制。要是七情六欲都没有了,那才真成了木头。你已经克制的很厉害了。”
同其尘抬眼看她,“怎么,怎么感觉你像是做过神仙。”
任卷舒被他逗笑,“没办法,咱有仙缘呗。”她顿了顿,摇头笑道,“也还是道听途说,总归有几分道理。”
同其尘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弄得她也不知道说些些什么好。
沉默片刻,她也不管太多了,只是随心所欲地说:“同其尘,我一直觉得得先会做自己,才能学会做人。你不能只学会了如何做人,却不知道怎么做同其尘。”
说罢,她鬼使神差地抬手,给他擦了下眼泪,反应过来时,手已经自然地收回来了。
同其尘轻轻嗯了声,低下头,两人间不过一臂距离,他又回想起那句,做到问心无愧,做到仁至义尽。
任卷舒没再说话。他脑海里全都是她的声音,视线之内是那不到一臂间的距离。任卷舒的手自然搭在膝盖上,他移不开眼。
明明那只手没有动,没有示意他过去,心里却像是着了魔。
同其尘挪动膝盖,往前跪了两步,板着身子靠了过去,近在咫尺的时候顿了下,见她没有躲,才靠上去。
任卷舒直接僵住,僵成了千年木乃伊,背挺的比他还直。
两块木头靠在一起了。
同其尘像是找到了支点,额头抵在她肩上,整个人都放松下来。
事到如今,他没法再用什么道德仁仪、人妖殊途骗自己。他不能再清楚了,他喜欢任卷舒,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喜欢,不管怎么压抑,总会时不时露着些马脚的喜欢,他根本没有一点办法。
只能祈祷,祈祷自己的一些蠢笨与不合礼仪,没有惹她厌烦。但是让任卷舒喜欢他,貌似十分困难,她好像会喜欢很多人。
他没什么竞争力,也没什么讨喜的地方。
任卷舒只要没疯没傻,也不会把心思放到他身上。
靠!这么沉,早知道不让他靠了。这木头疙瘩进水进多了吧,死沉。任卷舒一手撑到身后,才轻松不少。
看在他从小没人哄,没人靠的份上,她大人不记小人过,便宜他这一回了。
挺大一个,靠过来跟个受气包一样,还怪可爱的。任卷舒歪着头看,他斜着身子靠在她肩上,半侧白皙的侧颈献出来。
这要是咬上一口……
她很快收起念想,又不是在打架,咬人脖颈干啥。她脑袋里想着,手却伸了上去,指尖轻轻划了下。
不知道是痒,还是吓到了,她明显感觉到同其尘一激灵。
任卷舒立即撤回手,假装无事发生,轻咳两声,“该回去了。”
“你先走吧。”
“你又要干啥?”
“腿麻了。”
“……”